“反革命”帽子曾与我擦肩而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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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7年盛夏,“文革”如火如荼,全国城乡都被卷入“大批判”的狂潮之中。人们极其亢奋,都决心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和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,同一切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血战到底。

部队也早已不是远离政治风浪的绿洲。那时,我在一个坦克部队当战士。部队大搞“突出政治”,枪很少练了,炮也不能打了,多数时间是坐在宿舍学习、讨论、批判,许多战士坐得屁股都磨破了。革命战士,党指向哪里就冲向哪里。大批判中自然也不能落后。

批了一个又一个“大人物”以后,忽然报上点了彭德怀的名,批彭的热潮骤然掀起。对彭德怀的“罪行”,一个战士能知道多少。我只知道1959年他在庐山会议上写了一封信,攻击“三面红旗”,被打成“反党分子”。当然,我知道更多的是彭德怀率军抗美援朝,打败了美帝国主义,是中国人民的英雄。入伍前,我在家乡常听大人讲抗美援朝的故事,对彭德怀十分敬佩,心灵深处的这种良好印象总是拂之不去。

当然,彭德怀既然反对毛主席,就应该批判。在班里讨论时,我也积极发言,按报上的口径批判彭德怀的罪行。但心里总有解不开的疑团:“这样的功臣也会反对毛主席吗?”心里这样想,但嘴上却不能讲0阿!

有一次班里开完批判会,自由活动时,我碰到另一个班的战士小程,两人边走边闲聊。小程和我是一个县的同乡,我俩平时说话比较随便。小程说,他们正准备出一期批判彭德怀的墙报,想找一些三面红旗伟大成就的材料,问我有没有。提起大跃进、人民公社,我忽然想起1958年后家乡穷困不堪,爸爸饿得浑身浮肿、爷爷被饿死的情景,不知怎的便冲动地说:“批判彭德怀你别那么积极,毛主席也有犯错误的时候!”

话一出口,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:我怎么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呀!当时,在人们的心中,毛主席是红太阳,对毛主席要无限忠诚、无限崇拜,谁反对毛主席可是要打倒谁呀!陶铸那么大的人物,因为在一篇文章中说太阳里有黑子,姚文元写文章揭露他影射攻击毛主席,就被打倒了,何况我一个小小战士!

想到此,我脊背一阵发凉。小程听后,也吃了一惊,说:“你怎么说毛主席也有犯错误的时候?这不是反革命言论吗!”

我赶紧说:“我说错了,说错了。”随之哀求他,“你可千万不要给别人说,就算我没有说这句话”。

小程当时没说什么,就走开了。我在原地站了一会,脑袋里嗡嗡叫,而且越叫越厉害。我在心里直埋怨自己:“怎么能说出这种话,我这是怎么了?”

我的心里一直打着鼓,吃饭都没了胃口。休息时,战友们一个个欢蹦乱跳,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。我反复想:这怎么办?想来想去,只有一个办法,就是让小程守口如瓶,只要他不传出去,就啥事都没有。

吃完晚饭,是开展“一帮一,一对红”的时间,我把小程叫到连队菜园,沉重地说:“那句话你可不能说出去呀!”小程恳切地说:“咱们是老乡,我能干那事吗?你放心吧!”

听小程的口气,我的心当时放下了一些。可过后我心里还是像揣着小兔子,一阵阵地咚咚乱跳。我和小程的关系是不错,我是连队团支部副书记,他是组织委员,我们俩都正在积极要求入党,并都被定为培养对象,入党的时间不会太远了。要求人党的人,都是积极分子,立场首先要坚定。另外,入党有指标,他会不会为了自己早人党,以揭发我而去掉一个竞争对手呢?想来想去,我觉得小程的话靠不住,他很可能会向上面反映我的“反革命言论”的。

本来活泼好动的我,一下子像霜打的茄子——蔫了。我整天注意观察班长、排长和连队干部对我的态度,看有没有什么变化。几天以后,我的担心被证实了。

那天,指导员给全连上政治课,内容是如何认识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大好形势。他讲到革命战士要站稳立场时,十分严肃地说:讲话要坚持原则,分清是非,不能乱说。如说“毛主席也有犯错误的时候”,就是完全错误的,是很危险的。听到这,我的心一阵狂跳。我知道,一定是小程给指导员汇报了。我盯着指导员的眼神,他却好像并没有特别注视我。

这以后,连续几个晚上,我都没睡好觉。我想,这下我算完了。父母一直对我寄于很大的希望,我也下决心干出个样子给家人争光。如果我被打成反革命,年迈多病的父母亲能承受得起吗?我以后可怎么生活呀?我想呀,想呀,是坦白从宽,向领导承认错误好呢,还是硬着头皮,坚决不承认好呢?想来想去,最后横下一条心:绝对不能承认。

又过了两天,连队通信员说指导员叫我立即去连部。我心里格登一下:要摊牌了,我的厄运要临头了!我迈着像灌了铅的两腿进了指导员的办公室,紧张地盯着指导员的脸。指导员清瘦的脸庞上仍然挂着像往日一样的笑容。他让我坐下,声音还是那么柔和温暖。他告诉我,再过几天要过团日,让我讲一堂团课,叫我准备准备。他给了我好几份材料和一些他读过的政治书籍。临走时,他叮嘱我,要多读毛主席的书,在政治上成熟起来,这样才不会说错话,办错事,走错路。我知道指导员话中的深意,便使劲点着头,心想,指导员,你放心吧,我以后一定要头脑清醒,立场坚定,做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。

指导员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军人,由于当年爬冰卧雪,落下了许多严重慢性病,一直没被提拔起来。他特别关心爱护战士,也给予我许多帮助。这件可能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事,就是他举重若轻地给压下来的。在当时,他也承担着一定风险啊!此后,我顺利地入党、提干,并调到了上级单位。十几年后,当我听说指导员患肝癌去世的消息后,泪水立时溢满了眼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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